尸体真多。

多得像是春天腐烂的落叶,一层叠着一层,黏糊糊地糊在黑沉沉的泥土上。空气浑浊得粘在喉咙里,每一次吸气都像吞了一口熬了几百年的浓痰,混着铁锈一样的血腥味,还有内脏被捣烂的、甜腻又腥臊的气息,直往我脑子里钻。

风在鬼哭崖顶撞得“呜呜”响,像无数个冤魂同时在我耳朵边上吹气。我死死地闭紧嘴巴,生怕一张嘴,那股腥臭腐烂的味道就会涌进来,又或是会把什么更可怕的东西招惹过来。

这具身体太小了,瘦骨伶仃,只披着一层薄薄的、满是油污和破洞的麻布片。那薄布贴在身上,挡不住夜风卷来的、带着水汽的寒凉。骨头缝里一阵阵地往外冒着冷气,和胃里那火烧火燎的空洞感绞在一起,磨得人快要发疯。

不行了……饿。

饿到最后,只剩下一种麻木的、钝刀子割肉般的疼。

我伏下身子,几乎是爬,把自己埋进这一堆渐渐冰冷的残破肢体里。指尖下的触感油腻而湿黏,分不清是血、是泥,还是别的什么东西。我麻木地在尸体堆里翻找,指尖抠过那些带着体温甚至微微抽动的血肉,撬开一只僵死的手,掰开他紧攥的拳头。

指骨被我自己捏得咯咯作响。

一小块东西,硬邦邦的,边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渍,躺在我冰冷的掌心。是块干粮,像是被用力攥过的半块馒头。

我的眼睛死死粘在那点能塞进肚子的东西上,周围的惨烈仿佛都不存在了。喉咙发出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“嗬嗬”低响,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,撕开它,嚼碎它,吞下去!

我猛地低下头,像个真正的野狗那样,张开嘴就朝那块血糊糊的东西咬去。

牙齿还没来得及磕碰到馒头粗糙的硬皮——

头顶上,那呼啸不息的风声间隙里,毫无征兆地,飘下来一声轻笑。

“嘻嘻……”

那声音轻佻得很,带着一丝懒洋洋的、看好戏似的兴致,突兀得像是死水里猛地投下的一颗石子。

一瞬间,我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冻成了冰棱子,扎得骨头缝生疼。几乎是凭着一股来自体内最深处的本能,我猛地向上扭过了僵硬的脖子,动作大到能听到自己脖颈里发出的轻微“咔哒”声。

鬼哭崖顶那株虬曲歪扭的枯树上,最高的那根光秃秃的枝丫尖儿上,不知何时多了个人影。

她穿着一身裁剪得极为精致的衣裙,颜色在浓重的血腥雾气里也看不真切,大约是某种亮眼活泼的鹅黄或者水绿?只有裙摆处细密繁复的金线绣着的大朵缠枝莲花,在偶尔被风吹散的雾气和头顶清冷的月光碎片里,随着微风拂动,一闪一闪地漾出细碎耀眼的金芒,刺得我眼睛发酸。

她斜斜地靠在那枯树枝头,一手随意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,另一只手慵懒地垂落,手指修长莹白,正漫不经心地勾弄着一缕垂到颊边的青丝。银质手镯在她纤巧的腕子上偶尔相碰,在风里敲出极细微、却又异常清晰脆响,叮、叮……像一把小锤子,一下一下,不紧不慢地砸在我紧绷得快要断裂的神经上。

那张脸……

我的呼吸滞住了。

是了,即便隔着如此污浊的空气和距离,那张脸,以及眼角眉梢浮动着的,那既纯澈又带着点小兽般无辜茫然的微妙情态,瞬间便将记忆里早已模糊的图像猛地拉回眼前,钉在脑海里,无比清晰。

金瓶儿!

像是被烫到一样,我攥着血馒头的手猛地收紧又松开,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。心口深处,一股说不清是惊惧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的气流狠狠地顶了上来,让我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了一下。

那双如同映着山涧流泉的眸子,清澈流转着,含着笑,饶有兴味地落在我——落在我手里那块被污血染黑的干粮上。接着,她小巧精致的下颌轻轻一偏,视线悠悠地顺着我的手臂上移,最终定格在我沾染泥污血垢的脸上。

那目光像涂了蜜的软刺。她唇角弯起的弧度更深了,带着点天真的残忍。

“咦?”她又开口了,声音清泠泠的,带着一丝浑然天成的娇憨,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小玩意儿,满是好奇,“还在找吃的呀?这里又脏又臭,有什么意思嘛。”

她偏着头,发间别着的一支小小的、样式奇古的银簪,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,一点银芒在浓雾深处若隐若现。

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,血痂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嵌入指甲缝隙。脑子因为过度紧绷和长久的饥饿而发木,几乎停止了运转。我能做的,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想要逃跑的本能,像个被天敌定在原地的幼兽,僵硬地仰视着高处的她。

她似乎看透了我这份徒劳的抵抗,咯咯轻笑了一声,那笑声在风里摇曳着散开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性,却更令人毛骨悚然。

“看你饿得可怜见的,”金瓶儿身子微微前倾,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,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眨了眨,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,“怎么不问问姐姐这里有没有干净的吃食?”

她空着的那只手随意地拂了拂裙摆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,动作优雅得赏心悦目。

“……我……我不要吃……”

我艰难地挤出几个字,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。嘴唇哆嗦着,声音低哑得我自己都听不清。身体的本能让我只想立刻缩回这堆烂肉里去,彻底躲开那刺人的目光。但那目光如有实质的丝线,把我钉在原处。握着血馒头的手心里渗出冰冷的黏腻,不知是汗还是浸出的油脂。

“啧,”金瓶儿极其细微地撇了一下嘴,脸上那点天真无辜的笑意像是水波一样漾开,眨眼间便消弭无踪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慵懒到骨子里的漠然。仿佛刚才那片刻显露的兴趣,不过是她打发这满山血腥无聊时光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消遣。“无趣的小东西。”

她不再看我,懒洋洋地靠回光秃的树干,目光重新投向远处炼血堂主殿方向渐次稀疏、却依旧凶戾的刀兵撞击与临死前的惨嚎,像是欣赏一出熟悉到厌烦又不得不看的折子戏。纤细的手指甚至开始无意识地,一下一下轻点着自己弧线柔美的下颌。

叮…叮…

那镯子的脆响又回来了,一下一下,敲在浓稠的死寂里,也敲在我越来越快的心跳上。悬在高空的月光似乎更淡了,雾气在她身边缠绕,让她整个人虚虚实实,像下一刻就要融化在风里消失不见。

不行……不能这样!

一股几乎要把我撕裂的恐慌猛地攥紧心脏。头顶的目光哪怕只是冰冷地扫过别处,带来的无边压力竟比刚才凝视着我时还要沉重百倍。我清晰地感觉体内某种东西正在急速冷却下去,比这死人堆的温度还要冷。

几乎是凭着求生本能中最后的狠劲,我把牙一咬,狠狠咬住了舌尖。

尖锐的剧痛带着一股铁锈味瞬间在口中爆开!这股突如其来的痛楚像一道炽热的闪电,猛烈地刺穿了我被寒冷和恐惧冻结的神经,短暂地驱散了包裹着头脑的浑噩粘稠的雾气。

“姐……”

一个字刚硬挤出来,嗓子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灼过,火辣辣地疼,几乎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但那股烧灼的痛感反而像燃料,烧掉了我最后一丝畏缩。我强迫自己抬高了声音,那声音因为颤抖和粗粝的气流而破碎不堪,带着孤注一掷的、近乎野兽低嚎般的嘶哑:“——姐……救我!”

求饶,是我此刻唯一能做的挣扎。

一声嘶哑破碎的求救在浓重的血腥味里格外刺耳。

枯树梢上,那点慵懒的金线微光似乎顿了一下。

金瓶儿的动作停住了。原本百无聊赖扫视战场的目光,缓缓地、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探究挪了回来,重新落在我脸上。仿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打量我。

那眼神里的玩味消失了,不再是看一件消遣物件儿的随意,而是沉静下来,变成一种专注的、带着评估意味的审视。像收藏家在看一件蒙尘的古玉,琢磨着值不值得掸去上面的积灰。

“哦?”她那漂亮的、像是噙着清晨露珠般的红唇,无声地勾起,拖出一个意味绵长的语调。

这细微变化带来的压力如无形的巨石轰然压下,让我几乎无法呼吸。但我死死地咬着舌尖,那痛楚成了支撑我仅存的锚点。眼睛因为强忍泪意和过度恐惧而酸胀发痛,我依然强迫自己睁着,迎上那道重新投注下来的、极有重量的目光。

一丝极淡的、比风吹过枯叶还轻的笑意,从她眼底深处浮起。

我死死盯着那抹陡然漾起的、极淡的笑意,像溺水的人死死盯住漂在水面的一根浮木。可喉咙却被恐惧掐得死死的,再也发不出一丁点声音。只能眼睁睁看着她,身体像被钉死在冰冷的血泥里,动弹不得,连眼睛都眨不了一下。

金瓶儿脸上那点冰凉的笑容像是投入石子的湖面,很快又涟漪般褪去,恢复到那种近乎无情无欲的打量。她歪了歪头,柔软的青丝顺着脖颈垂落一缕,视线却像是穿透了我破烂的衣衫,冰冷地刮过我的骨头。

那股视线带来的寒意,远比这夜风刮骨。

树下的尸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,或许是刚死未久的人,或许是藏在尸体下的走兽,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、像是骨头被碾碎般的呻吟。

金瓶儿的眼睫几不可察地向下扇动了一下,目光似乎被那微弱声响吸引了一瞬,极其短暂地偏离了我身上。

就是现在!

一股破釜沉舟般的狠劲猛地撞上我的天灵盖!根本来不及细想,所有的恐惧和迟疑都在这股猛烈的冲击下被撞得粉碎。我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地执行了命令——那具小小的、被尸体和血腥浸泡过的身体,爆发出最后全部残存的力量,向远处那片在浓雾中显出狰狞轮廓的石林亡命奔去!

脚腕踢开了横亘的小腿骨,膝盖撞开了半截沉重的身躯,身体以一种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姿势,向着那片相对高大的、能提供一点点遮蔽的嶙峋石笋群扑去!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直,耳边风声撕裂般呼啸,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,只知道疯了一样迈开灌了铅似的腿。

距离,在生死边缘被强行缩短。

近了!那片犬牙交错的青黑色石头如同巨兽的牙齿,只要冲进去……

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第一块冰冷粗糙的岩壁的刹那——

身后,那股在死人堆里也绝不会让人忽略的、淡淡的甜香,骤然浓郁起来,像一张温暖的丝绒毯子,无声无息地将我整个人包裹其中,温柔地拂过我的颈后。

紧接着,一只带着温热的手,柔软得像一团轻云,就那么随意地从背后搭在了我的肩上。

不轻不重,甚至带着点安抚的意味。

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到极限,奔跑的冲力戛然而止,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、柔软的墙。血液似乎凝固在血管里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用力揉捏,窒息的痛苦瞬间攫住了我。时间在那只手的触碰下冻结成冰。

身后,金瓶儿的声音响起,不再是树梢上的漫不经心,而是像贴着耳廓吹出的一缕热气,带着一丝慵懒,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,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、近乎施舍的轻笑:

“啧,跑什么呀?臭烘烘的小老鼠,把自己弄得更脏了。”

那声音近在咫尺,带着暖融融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。先前浓得化不开的甜腻异香瞬间变得极淡,仿佛被无形的风涤荡过,只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清雅幽芳,如月下初绽的幽兰。

肩头上的那只手,肌肤温凉细腻,指节修长有力,明明只是随意地搭着,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,压得我全身的骨骼都在不堪重负地呻吟。

所有鼓起的勇气,所有求生的疯狂,都在这一碰之下,化作了齑粉。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被彻底抽离,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。膝盖重重地砸在冰冷的、满是血污和碎石的泥地上,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震得我五脏六腑都在颤抖。

“姐姐……饶命……”喉咙像是被砂纸磨烂了,嘶哑的气流挤出不成句的词,脑袋低垂下去,下巴几乎要撞上胸口。脊背上被触碰的那一小片地方,残留的温热触感正在急速变成滚烫,烙铁一般灼烧着我的神经。

视线被牢牢地钉在眼前这片灰黑色的、沾满血渍的泥土上。几颗边缘锋利的小石子,嵌在褐红的泥泞里,冷硬地反射着一点黯淡的月光。一只断掉的蛐蛐腿,一半已经变成了黑色,另一半还残留着脆弱的、枯黄的色泽。

视线余光里,一双绣鞋无声无息地踏入了这片污浊的视野。

是那双脚。

素白缎子的鞋面,纤尘不染,即使在浓重血雾笼罩的昏暗光线下,也泛着一种纯净的柔光,像上好的瓷器。那颜色与这遍地流淌的污秽形成最刺眼的对比。鞋尖缀着的两颗龙眼大小的浑圆明珠,温润内蕴,流转着幽微的宝光。精巧的鞋口,绣着同样繁复到令人目眩的缠枝莲纹,用的却是一种奇特的银色丝线,图案在鞋面上若隐若现,偶尔被微弱的光线扫过,便流转出清冷神秘的光泽。鞋底踩在烂泥血污之上,步步生莲,竟丝毫不沾尘埃!

它们就那样突兀地、不容置疑地,停在了我面前。

如同天神的落脚点,玷污不得。

我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,生怕这泥地上扬起的、带着腐朽气息的微尘,会玷污了那圣洁得不似凡尘之物的素白缎面。

头顶没有声音。

死寂无声地弥漫开来,浓得如同结成了胶质,包裹着我和面前这双不染纤尘的鞋。每一次心脏沉沉的搏动都像是在空旷的山谷里擂响鼓点,闷得发慌。时间被拉扯得极长,每一寸流逝都煎熬着神经。她在看什么?是在衡量我这条贱命值不值得她再施舍一眼,还是酝酿着别的更令人齿冷的念头?

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,带着花瓣般的柔腻触感,指尖忽然动了动,极轻微地,如同抚摸一件易碎的琉璃,顺着我肩上那块破布上的一道裂口,轻轻地、缓缓地滑了过去。指腹擦过粗糙的麻布纤维,滑过下面冰冷僵硬的肩胛骨,激起一片细小疙瘩。

最终,那只手没有更深入地停留在我身上,只是自然而然地垂落下去,优雅地叠放在了身前那只攥着肮脏馒头的手上。

冰凉的、玉石般的触感猝然降临在我滚烫的手背上,激得我皮肤下的肌肉狠狠一跳。那只手好小,五指并拢,指尖细得像初生的笋尖,莹白得透出底下青色的血管。覆盖在我的手背上,像一片薄薄的美玉压着一块即将被投入烈火的黑炭。

那过于强烈的冰冷和滑腻,形成一种诡异的触感,仿佛蛇信舔舐。

我死死地盯着那只覆盖在我手背上的小手,胃部不受控制地抽搐、绞紧。一阵剧烈的恶心感猛地顶上了喉头,火烧火燎。我猛地吸了一口气,试图把那股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下去,用力过猛,使得喉管发出一声极其沉闷压抑的干呕声。

“呃……”

声音沉闷地在胸口震动了一下,我死死咬住牙关,下颌的肌肉绷得坚硬如石。冷汗霎时浸湿了额发,黏糊糊地贴在冰凉的皮肤上。

头顶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,带着点好奇的鼻音。

接着,那只放在我手背上的、完美无瑕的小手动了一下。

她只是轻轻动了一下手指,用那剔透如冰玉般的指甲,随意地刮蹭了一下我指缝里凝结的、带着内脏碎屑的暗红色污垢。力道轻微得如同羽毛搔过,动作优雅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好奇心。

刮了一下,动作便停下了。

我能清晰地感觉到,她的目光落在那点沾在她漂亮指甲上污渍,像是完美无瑕的美玉上沾染了一块醒目的泥点。

旋即,那只小手猛地收了回去,快得带起一丝微弱的风。

一只修长的手,如同天边流云舒卷而来,随意地一拂,动作轻盈得如同驱赶眼前一只无足轻重的飞蝇。

那只紧握着血污干粮的小手,陡然间失去了所有力气。掌心如同被冰针刺透,一阵尖锐的麻痹感沿着手臂蔓延。

那块被血污得看不清本来颜色、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干粮,如同腐朽的枯木,在某种无形力量的挤压下,无声地碎裂、崩解。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,只有指缝间簌簌落下细碎的粉末和碎屑。它们混着尚未干涸、依旧有些黏腻的血痂和灰尘,纷纷扬扬地撒落在脚下腥臭的泥地里,瞬间就与这片污秽融为了一体,再也分不清彼此。

掌心里,只剩下一点点空握的余温,还有几道深陷在肉里的指甲印。

我空洞地看着自己瞬间空了的掌心,看着那几缕从指缝间飘落的粉尘。

什么……都没了。

最后一点……能活命的东西。

悬在头顶的那点温热香甜的吐息,无声地离远了些。

金瓶儿似乎向后微微挪了半步,那缕素白的裙裾几乎要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消失。她仿佛只是随手掸去了一点尘埃,声音依旧是那种飘忽不定、带着一丝无聊和慵懒的调子,在浓雾和血腥味里轻柔地弥漫开来:

“脏东西就是脏东西,”她嗓音清泠得如山间泉水撞击卵石,“看着就碍眼呢。早早剔除了……才好。”她的尾音略略拖长,带着点小女孩发现玩具瑕疵时的扫兴。

我身体里的那点生气,似乎随着掌心馒头的碎裂,也被抽了个一干二净。脊梁骨猛地软塌下去,连带着头颅也沉重地垂落,几乎抵住了冰冷的地面。饥饿、恐惧、寒冷,还有最后一丝希望的彻底湮灭,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伸进肚子里疯狂搅动,抽干了我最后支撑身体的力气。视线彻底模糊了,不是因为泪,是身体被掏空后濒临极限的眩晕。

四周浓郁的死亡气息趁机凶猛地围拢过来,沉甸甸地压在背上,要彻底将我按进这片腐肉烂泥里。

头顶那慵懒轻软的声音,却在此时,如同天籁……不,如同恶鬼的低语,清晰地再次垂落:

“不过嘛,小东西倒也算有点傻气,肯豁得出去叫救命……合欢派嘛……”

她的语调带着点娇嗔般的埋怨,像是埋怨着家里不懂事的弟弟,又藏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评判。

“……可不养闲人呀。”

她的声音顿了一下。

整个世界好像都随之停顿了一瞬,连风里裹挟的血腥气都凝滞了。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只剩下血液在耳边奔涌的轰鸣。

那股若即若离、一直萦绕在鼻端的幽微香气,陡然间浓郁清晰了几分,暖暖地拂过后颈的皮肤。

“除非……”

那柔软的词句,带着蛊惑人心般的尾音,如同羽毛搔刮着摇摇欲坠的神经。

“……你能当我的刀。”

“我的……”

她特意拉长了音调,像在反复斟酌一个有趣的念头。

“……刀。”

风似乎更大了些,卷起地上残存的灰烬和血腥的尘埃,打着旋儿掠过沾满泥污的脚踝。我听到自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那声音在死寂里格外刺耳,如同即将断裂的弓弦在悲鸣。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冰冷和恐惧,指尖深深抠进冰冷刺骨、满是血污的泥土里,指节因用力过度而痉挛扭曲。

刀?

这个词滚烫又冰冷地烙印在心口。

我几乎用尽了灵魂里最后一点力量,猛地抬起了头。

那张近在咫尺的脸,在稀薄的月光和浓重的雾气里有些模糊,像隔着一层荡漾的寒水。可那双眼睛,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一切迷障。瞳孔深处不再是清澈的流泉,而是凝着两块千年不化的黑色玄冰,冰冷深邃,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此刻的模样——一个跪在尸堆血污里,浑身发抖、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小小剪影。

那倒影被囚禁在那双幽潭般的眸子里,如此渺小,如此不堪。

我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。不仅仅是因为冷,更是因为那股来自那双冰寒眼眸深处的、赤裸裸的审视。仿佛我已然成了一件物件,一块即将上砧的生铁,只等着被这柄名为“金瓶儿”的锻锤反复锤炼敲打。

在她面前,我连人都算不上。

就在心脏被这无形的沉重力量压得快要碎裂的时候,那双眼睛里的冰寒,忽然被什么东西悄然击碎了。

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,宛如寒冬料峭时石缝里偶然渗出的一滴春水,极其微弱地在那漆黑的深潭底漾开。金瓶儿的唇角随之微微向上勾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,不再是漠然,不再是审视,甚至不再有丝毫方才那种居高临下的慵懒。那弧度是如此微妙,带着一种几乎是纯粹……愉悦的东西?

像是终于,在无边的枯草腐叶里,瞥见了一点自己一直等待着的、跳动的野火微芒。

她俯下身来。

不是之前那种猫戏老鼠般的靠近,而是整个人极其自然地压近。那股奇特的、似兰似麝又带着清幽药草的暖香,温柔地、却又不容拒绝地将我完全笼罩其中。小巧精致的下颌离我的额头只有寸许之遥。

她温热的气息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像刚含过蜜饯般的甜润,轻轻柔柔地拂过我的耳廓边缘,钻进耳膜,变成一缕缥缈的、带着点孩童般好奇和天真的气声:

“告诉我……”

温凉的指尖,如同带着露水的花瓣,轻轻抬起,点在我不受控制滚动的喉结下方。

“……怕死吗?”

指尖微微下滑,点在心脏如擂鼓般狂跳的胸口。

“……想活吗?”

最后,那带着暖香的气息又贴近了些,几乎是吹拂着我冰冷的耳垂。声音压得更低,像是最甜腻的蜜糖,裹着毒药的蜜糖。

“……要跟我走呀?”

那语调轻轻的、软软的,每一个字尾都带着一点令人心尖发颤的、像是撒娇般微微上扬的钩子。

她身上那股致命的异香愈发浓郁而缠绵,像无数条透明的藤蔓,温柔而缓慢地、缠绕进四肢百骸的每一个缝隙。仿佛有极其微弱的、温润的气流在经脉里悄然流转,强行支撑起我这具已到极限的残躯。但那不是救赎,更像是一层精心涂上的、暂时麻痹感官毒药。指尖下的心跳依旧被巨大的空洞和恐惧噬咬,剧烈而不规则地搏动着。

我张了张嘴,喉咙干裂得像被砂轮打磨过无数次,灼痛感从咽喉一直烧到胸口。空气艰难地吸入肺部,又变成破碎灼热的气流挤出:“……想……”

“想……活。”字眼从唇缝里挣扎出来,气若游丝,带着磨砺的粗糙感,被风一吹就散了。

可那双俯视我的眼睛,却异常清晰地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嘶鸣。

点在我胸口上的指尖微微一顿。随即,那点难以言喻的、带着纯粹愉悦的笑容,如同终于找到了期盼已久的答案,在她眼底深处如同破开水面的烟花般,猝然盛放开来,漾满了她近在咫尺的眉眼。那笑意如此纯粹,如此明媚,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无邪的天真烂漫。

“乖。”她朱唇轻启,吐出一个字。

带着无限的满意和一种……尘埃落定般的意味。

那只原本点在我胸口的手抬了起来。

没有预想中的冰冷束缚,没有粗暴的拖拽。那温热滑腻的指尖,竟带着一种近乎轻柔的抚慰感,拂开了沾在我黏腻额角、粘着血痂的一缕枯黄头发。

随即,一只带着暖意的、柔软得不可思议的胳膊,如同最轻柔的丝缎,从侧面环了过来,揽住了我的腰背和膝弯。那只点过我胸口的手,则极其自然地覆在了我因恐惧而紧攥着、指节发白的拳头上,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,缓慢地,却极为坚定地,一根根掰开了我深陷在冰冷泥土里的僵硬手指。

我全身的重量,在这一刻彻底失去支撑,软软地靠进了那个散发着致命幽香的怀抱里。温软的触感包裹住僵冷的身躯,像一个温柔的陷阱。

身体骤然悬空!

风声在我耳畔骤然变得锐利清晰,带着呜咽般的啸响,刮得颊侧生疼。脚下那浸泡在血与泥里的尸山,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拽着疾速向下坠落、模糊、缩小……最终彻底湮灭在翻腾不休、深不见底的浓雾黑潮之中。

只有风在嘶嚎。

腰肢和膝弯处传来的力道很轻,却带着一种不可违逆的韧性,如同藤蔓般牢牢地固定着我。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底下坚实温热的手臂线条。温软的躯体轮廓紧贴着我僵冷的身体,衣料上那些繁复精致的缠枝莲金线图案,其微小凸起的纹理似乎都能感觉得到。那股奇特的甜香和药草香气交织成的异香,此刻浓烈到极致,像一层温暖的纱幔,从四面八方将我和抱着我的这个人紧紧缠绕、笼罩其中。

视线,被迫抬起。

浓墨般的雾气飞速地向后流淌、消散。那张脸孔在飞驰中近得让人几乎无法喘息。金瓶儿微微低垂着睫毛,卷翘的羽睫在细腻的皮肤上投下两弯极淡的月牙儿影。她似乎并没有看怀里的我,目光平静地投向前方翻滚奔涌的黑暗深处。唇角那抹愉悦的弧度并未消失,甚至比在尸堆旁时更为松弛、舒展,像餍足的猫儿。月光终于穿过一小片稀薄的云层,映在她小巧挺翘的鼻尖和一部分光洁的额头上,泛着柔和洁净的瓷白光泽。

精致得不似凡尘造物。

但只有我知道,这份精致底下,埋着怎样冰冷恐怖的实质。腰背处温软触感带来的,是冰锥般刺骨的寒意和无法挣脱的虚弱感。被她触碰过的拳头不再僵硬,却像是不再属于自己。

我死死闭上眼,用尽仅存的力气往那致命的暖香怀抱深处缩去,将自己更深地埋入那片织金簇锦的衣料。

像是自暴自弃的囚徒,又像是在恐惧中本能寻求避风港湾的雏鸟。

风声中,一声极轻的笑低低响起。

那是彻底心满意足的笑。